摘要：初唐漳州陈元光的历史文献描述大概经历三个阶段：一个是造神阶段，产生宋代漳州官方申报地方神灵著王的版本。其二就是人格化阶段，以南宋漳浦威惠庙集和仙溪志为代表的仙游枫亭版。其三就是俗化阶段，以明代河南光州为祖籍的泉州版。陈氏家族从河东人变到仙游人，再从仙游人变到光州人，都可以从族谱中参照人物看出历史造假的痕迹。

关键词：唐代；漳州人物；郑士昌；欧阳詹；年代混乱；

漳州建于大周垂拱二年（686），在讲究正统的古代，武后专制历代是一个敏感的历史时期，或者是被排除于正统之外的时期。南宋梁克家主修的《三山志》，从唐高宗咸亨二年（671）到景龙年间（707~710）这段时间的福建职官皆失记，原因志中仅云：“<旧记>自此至景龙失于纪录。”作为一个武后专制的时期的官员全部失记，应当是唐代人不愿意记载这段历史的缘故。然而武后朝却是闽南大开发的时期，先后设立漳州和武荣州（景云二年改称泉州），奠定闽南一千多年来的两州行政格局（武荣，故名思议就是武氏荣耀的意思，泉州近些年经常发掘出“武吕”字样的唐墓）。

对于闽南之母——武则天的评价，不同时期的人有不同的看法。漳州的建州年号，在正德《漳州府志》仍使用垂拱，也许修志的知府陈洪谟、老先生周瑛对武则天并没有什么反感，故沿用旧志。但嘉靖以后，漳州志书就耻于用垂拱二字，经常用嗣圣替代垂拱。如嘉靖十三年《龙溪县志》：龙溪“唐嗣圣十六年属武荣州。”[1]明万历癸丑志《漳州府志》云：“陈元光，光州人。嗣圣三年即垂拱二年任有传”[2] “嗣圣三年，元光请于泉潮间建一州，以抗岭表，诏从之。”“漳浦县，在府南百里许，故附郭县也，本古绥安县地，唐嗣圣三年与州并置”。[3]陈元光之后陈珦也被塑造成反对武则天称制的好汉。

最早记载陈元光的唐代文献是张鷟撰的《朝野佥载》，言其是岭南首领。其次是王定保的《唐摭言》，将其列入武后朝四凶之一。从唐元和七年（812）的《元和姓纂》到南宋乾道四年（1168）封灵著顺应昭烈广济王时，官方认定是河东人。南宋宝祐五年（1257）出版的《仙溪志》又称其是仙游人，源自漳浦《威惠庙集》，此说在漳州曾占据相当一段时间，以致清康熙《漳州府志》考南山寺时云：“文献通考记万年陈，本姓白，是与洪进为元光太丘之后者不同祖也。”[4]陈洪进，南唐泉南等州观察使，仙游枫亭人，此说是云陈元光乃是陈洪进之祖。明嘉靖以来，新发现的龙湖谱等开始出现河南光州固始说。

不过诸地方志在具体撰写陈氏家族世系人物传时，都产生严重的时空错乱，混乱百出，成为所谓“开漳史”的最大软肋。包括陈元光本人的朝代定位都出现问题，但本文只研究时间错乱的问题。

由于篇幅有限，只选陈元光后代陈珦、陈酆、陈詠三世，和所谡“光州府兵”的分营将许天正和队正宋用的历史进行分析。

一．陈珦何年代人

陈珦是何时代人？从漳州志书分析有两个时代，一个是唐初，一个是唐中叶。

（一）初唐人

正德《大明漳州府志·陈元光传》云：“唐知州陈元光，河东人……子珦举明经不仕，孙郛振州宁连令，曾孙泳恩州幕官。”[5]从陈元光是唐初人，推断他的儿子当然也应当是唐初人。

（二）中唐人

但从宋淳祐清漳志、明嘉靖《龙溪县志》、万历癸酉《漳州府志》的记载，陈珦又可以明确是唐中叶人。正德八年《大明漳州府志》卷之十五：“陈珦，按淳佑志，谓珦唐将军陈元光之后，举明经不仕。子酆振州宁远令，酆三子。詠，唐末应刺史郑昌士辟为恩州幕官，谟与訏俱不仕，事见陈昭素家谱。”

嘉靖十三年《龙溪县志》：“陈珦，贞元 年，举明经不仕。按淳佑志，谓珦唐将军陈元光之后，子酆振州宁连令。孙詠，应荐辟。”

以上三条资料仅“孙郛”“振州宁连令”与“子酆”“振州宁远令”有差异，但意思基本相似，可以看作不同抄本产生的错别字。振州有宁远县，无宁连县，唐武德四年（621）改临振郡为振州，治宁远县（治今三亚市西北），宁连县应为笔误。陈元光知州传中的“孙郛振州宁连令”似应“孙酆振州宁远令”，只是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笔误，不得不使人联想翩翩。

正德和嘉靖二志，引南宋淳佑志，均认为陈珦是陈元光之后，嘉靖《龙溪县志》则明确陈珦贞元时代举明经不仕，正德《漳州府志》则明确陈詠是唐末人。明万历癸酉《漳州府志》引用的《龙湖谱》虽然将陈珦的生平提前到武后朝，但仍存在陈珦是贞元时代或略早一些时代人的影子。明万历癸酉《漳州府志》陈珦传云：“万岁通天元年举明经，授翰林承旨直学士。见武后称制，上疏乞归养，使主漳州文学。龙溪县尹席宏聘主乡校，辟书院于松洲，与士民论说典故。”（唐萧复墓志铭出元光家谱）

萧复（732~788）何其人？根据旧唐书《萧复传》：以祖荫袭为黄门郎，数年后，历任歙州、池州和常州刺史……唐贞元三年（787），因弟萧升妻郜国公主（唐肃宗女）淫乱案，萧复受株连，被贬至饶州，次年农历5月病逝，终年57岁。我们不知道陈珦和萧复有何关系，但如果他的事迹出自萧复墓志铭中，生前当和萧复是有关系的，也就是和萧复是同时代人，那么陈珦就不可能是万岁通天的明经。

珦孙詠，恩州幕官，举荐人是唐末恩州刺史郑昌士。郑良士（857~931），字居梦，又名郑昌士，仙游巩桥人。唐昭宗景福二年（893），郑良士献诗五百篇给朝廷，昭宗李烨授予国子四门博士，后升康州、恩州知州兼御史中丞。时朝廷政治腐败，藩镇割据，战争频繁，便辞官回乡。闽王王审知知道他才华出众，延聘为八闽署、馆、驿的巡官，后升迁建州判官。

从参照人萧复和郑昌士的年代（732~931）来看，珦是德宗时代人，詠是昭宗时代人，珦、酆、詠三代世系可以说是连续清晰。那陈珦只能是陈元光的后代，而不是其子。珦之孙詠恩州幕官、谟不仕。弟年纪大不过兄，陈谟也只能是昭宗时代人。即使陈谟有代州事，也不可能在贞元间奏迁漳州于龙溪，可见所谓陈氏四世守漳也不成立。

另一末载入方志的文献《饶平陈氏族谱》，云陈珦卒于天宝间。来源于（唐）漳州司馬欧阳秬的《正议大夫持节漳州諸军事前翰林承旨直学士文英府君陳珦公墓誌銘》： 维貞元三年（787）丁卯二月初三日，漳州文英府君陈公，讳珦，前天宝壬午考终，已厝于安仁乡官茅山，今改州治，迁厝于始安乡会同里枫林堡木棉庵之南山蕉子坑。不过考欧阳秬，字降之，原国子监四门助教，唐开成三年（838）进士。据《台湾宋丞相欧阳珣家族世谱》：“秬公，字降之，詹季子。工文有降之文集行世……唐德宗贞元乙亥年（十二年，795）八月十六日生，唐文宗太和乙卯年（835）十月十八日卒葬欧岭官园。”秬卒于835年，如何又会在838年成为进士？陈珦“改葬”龙溪县南郊9年后，欧阳秬才出世，又如何能为陈珦写新墓志铭？

但很显然饶平谱的年代参照系比龙湖谱还要晚些，龙湖谱是在732~931年之间，饶平谱是在787~838年之间，这个区间主要是唐宪宗李纯执政时间（778~820），正式常设翰林学士承旨一职。

（三）是后还是子

《宋会要辑稿》卷一千二百三十七，礼二O之一四三《陈元光祠》：“王子珦，绍兴二十七年四月封昭贶侯。”显然和南宋淳佑《清漳志》记珦为陈元光后产生矛盾。个中原因，年代久远，已经无法知晓。但从宋代三修漳州志书的名字就可以看出，前面淳熙取名《临漳志》、而后面嘉定、淳佑取名《清漳志》来看。从南宋中叶到末叶，漳州人对唐代漳州历史已经有了不同看法。

陈洪谟修、周瑛纂的正德《大明漳州府志》专门为陈元光立了传。大概和清康熙间陈汝咸当漳浦县令修漳浦县志时为陈政立传思路一样，陈洪谟出于同姓好感出发，为陈元光了立传。

周瑛写的《漳州府志后序》云：“每篇递成，陈侯亲自考订而授之梓……若夫人物一志，乃陈侯旧所去取，而予携归重审，覆而定焉。”反映陈洪漠在修志中起了重要把关作用。显然主纂人周瑛，对于人物传等是有保留看法的，故在后序中花了大量笔墨特别进行叙述。但志书代表官府的意志，他不可能违背陈洪谟的意愿，所以为陈元光立传时，留下不少破绽，把陈元光的职官写成“知州”而不是刺史，把陈珦列为陈元光的儿子，但把“孙酆振州宁远令”写成“孙郛振州宁连令”。而且从陈元光传中可知，在宋淳佑志中对陈元光的描述大概都是属于怪力乱神。

二．许天正何时代人

晋江许氏族谱云：唐开元六年（718）十一月二十六日，许天正在漳州去世，终年七十岁，玄宗皇帝闻耗，诰赠他为殿前都太尉，并诏四门博士欧阳詹为之立传，葬于香州马栏桥头（今漳州市芗城区浦南镇诗朋村南），并建祠祭祀。

其一，开元六年，今芗城区仍属泉州龙溪县。许天正不葬在漳州，为何要葬在泉州地界？

其二，欧阳詹（755~800），晋江人，唐贞元进士。生于天宝十四年（775），如何能奉唐玄宗之旨为许天正立传？

三．宋用何时代人

清康熙五十四年《漳州府志》卷十七，唐诸将云，“陈氏家谱，宋绍兴二十年封册，自卢戴三十人以外，更有陆明等以下六十五人，合一百三十二之数尚多缺焉。”宋用是65个府兵队正之一。府兵队正宋用的坟，埋在马仁墓附近。

据浦南宋氏族谱记载，宋用乃唐开元初广州都督宋璟（663~737）六世孙。不过族谱有其特殊的处理方法。其说法是“唐僖宗皇帝命左玉郎卫翊府郎中将归德将军陈政公领兵闽，我公督兵而来，尽心竭力。”

四．结论

有关围绕开漳人物世系的展开的人物传编写产生几个重大时间问题：

1. 生平年代错误，如陈珦、陈酆、陈泳三代，按照同时代的名人为参照系，其生活的年代在唐中叶到唐末叶间，如《龙湖谱》是在732~931年之间。

2. 族谱作者为了突出祖先人物的重要性，犯了张飞战秦琼的毛病，如许天正开元六年（716）去世后，唐玄宗诏四门博士欧阳詹为其之立传。殊不知，欧阳詹是在安史叛乱的天宝十四载（775）才出生的。

3. 如宋用既然是唐开元名臣宋璟的六世孙，那与垂拱二年（686）立州没半点关系，但把陈政出兵潮泉的时间移到了唐僖宗年间。

从我们现在实际看到的这些描述开漳人物的族谱，都不是漳州地产，或来自莆仙或来自泉州。因为注意到在编写这些族谱时的历史参照人物皆是这些地方人们熟悉的人物。

郑昌士，唐末泉州仙游人，恩州刺史，举荐陈詠为恩州幕官。仙游之风（枫）亭，是南唐泉南等州观察使陈洪进的故乡，也是灵著王陈元光的故乡。《仙溪志·威惠灵著王庙》：“威惠灵著王庙二，在风亭市之南北。按漳浦威惠庙集云，陈政仕唐副诸卫上将，武后朝戍闽，遂家于温陵之北曰风亭。灵著王乃其子也。今风亭二庙旧传乃其故居也。”[9]清康熙五十四年《漳州府志》还坚持“洪进为元光太丘之后”。黄昭仲的《八闽通志》卷之六十仙游县：“威惠庙 在县南连江里风亭市之西。宋大观二年（1108）建。其神即灵著王陈元光也……今庙乃其故居也。”

欧阳詹，中唐泉州晋江人，贞元八年（792）进士。韩愈尝谓：“闽越人举进士，由詹始。”泉州地区有很多是自称漳州南院派和北庙派子孙。如《龙湖谱》是晋江的，《许氏族谱》也是晋江的。南安东田《陈氏族谱》有唐欧阳詹《太祖龙湖公（陈元光）行状序》，广东饶平《陈氏族谱》有欧阳秬《正议大夫持节漳州諸军事前翰林承旨直学士文英府君陳珦公墓誌銘》，许天正的传也是欧阳詹写的。欧阳詹是泉州名人，当然也成了当地族谱的点缀特色人物了。

显然，有关陈元光及其后裔的历史有三个版本。一个是造神版，就是宋代漳州官方申报地方神灵著王的版本，这和当前申遗应当是十分相似的。其二就是人格化版，以南宋漳浦威惠庙集和仙溪志为代表的仙游枫亭版。其三就是俗化版，以明代河南固始为祖籍的泉州版。

其实宋代的漳州陈姓很多，但对陈元光历史知之者不多。明崇祯六年（1633）《海澄县志》云：“陈玠，字待宝，登（北宋）元丰二年第……陈氏为清漳四姓之后，代为上族，奕叶素封……弟与侄敦德、孙师孟咸相继成进士”[11]并引淳佑清漳志：“陈氏自陈玠陈璟而后，科第继踵。有西峰功德院立石为约，子孙赴举者，院以百缗相其行。后主僧悖约，阴毁其碑。陈氏子孙讼于郡，郡守危慎平之判于碑。”作为清漳四姓之一的陈姓后代，虽然科第簪笏蝉联，然未见有谱牒流传下来，或入南宋已经衰败，所以才有仙游、晋江谱牒的招摇空间。

当我们面对一个时间错乱异常的唐代漳州历史描述，感到非常的无奈与惋惜。无奈的是，当众多陈氏把祖先选定陈元光后，按照自己的思路进行庸俗化。惋惜的是，一个好端端的漳州历史应当谁说了算数？

作者简介：郭联志，1953~ ，男，福州人。漳州地方志学会副会长，闽南师范大学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福建地方史。

漳州软肋年代